電影導演這種怪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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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上電影的人,都有夢想有一天能當導演,但此夢難圓,因為電影導演是另類人類,近於怪物。

從前電影導演留下的印象,是一個半禿的老頭,戴巴雷帽,雙眼墨鏡,留八字鬍鬚,手指夾著大雪茄,拿了一個所謂大聲公的麥克風呼風喚雨。

當今的沒那麼威風了,穿著牛仔褲一身髒,站在片廠中,外行人看了,還以為是修理機器的小工。

我在電影界中生存了四十年,前半二十年在邵氏,後段二十年在嘉禾,所遇導演無數,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,那就是為了達到目的,非犧牲周圍所有人不可。

老一輩的導演的確有他們的威嚴。在片場中指揮一切,所有的事無論大小都要問過他,導演遇不如意者,一喊「收工!」大家都嚇得話都說不出口來。

如果說男人在工作時最能產生魅力,那麼電影導演在發命令時是男人最好看的一刻,不管他長得多矮有多醜,女人都會傾倒。

在導演未走進攝影棚前,一群十幾名的燈光師已爬上天橋將燈打好,攝影師在下面指揮,副導演四處視察,美術部佈置好桌椅,小道具工做最後的擺設。另一廂,服裝師為演員穿上戲服,化妝師髮型師為他們梳頭打扮。當所有的準備功夫做好,劇務就去請導演登場。

咬著雪茄的他,伸直雙手,拇指張開,做成一個虛構的畫面,向攝影師說:「從這裏拍。」

說完就坐在一張背後寫著「導演」二字的帆布椅上,做他的「分鏡頭」工作。通常是拿了一個劇本,翻到第幾場,再用枝筆橫畫,寫著第一到第二十幾的鏡頭號碼,幾名副導演在背後偷抄下來,好做下一個鏡頭的準備功夫。

輪到明星登場,大牌的和導演談笑風生。導演也得應酬一下。新人演員則靜靜地坐在一旁,戰戰兢兢等導演指導。

肚子裏有料的導演,通常知道他們要做些甚麼,拍攝工作就較順利了。問題卻出在一些沒有自信心的,恐怕演員來壓住他們,便要先下下馬威了。

叫明星們做一場需要內心表演的戲,就算對方演得好,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來一個N.G. No Good的縮寫。不好的意思,N.G.來N.G.去。一N.G.,就是幾十個。哼哼,那麼多人看著,你還敢不敢不聽話?

有些乾脆把劇本往地一摔,遷怒到攝影師、燈光師和道具工等,先由副導演罵起,一個個輪流訓話,最後向送茶水的女工大喊:「你的茶怎麼不夠濃?」

好了,這時女主角出來打圓場:「導演呀!太緊張對身體不好嘛。」

導演轉過頭,瞪住新人的男主角:「你這笨頭笨腦的傻蛋,笑些甚麼?」

當年的導演一出外景,天氣不好,當然叫收工;天氣好了,也叫收工!為甚麼收工?有個年輕小子副導演竟然斗膽發問。

「雲的位置不對呀!」導演怒罵:「你懂得些甚麼?」

製作費的超支,導演才不管它。最後,這些橫行霸道的恐龍當然一隻隻倒下,因為付錢的老闆先死掉了。

電影導演是怎麼的培養出來的呢?

科班出身的最為正統。他們由場務、道具工、攝影助手等等崗位學起,最後做到副導演,再升為導演。

半路出家的有攝影師和編劇,在這兩行中做得出色,就有老闆提拔他們出來做導演。

演員一紅,自己說要導了,老闆也聽他們的,反正當年有賣埠制度,簽了某某明星,星馬可以賣多少,菲律賓印尼和外國唐人街戲院可以賣多少?加加起來,有得賺,戲就開拍了,你要當導演就給你當導演。

武俠片的興趣,令到武術指導也當了導演,他們多數是沒受過教育的,片場經驗也不全面性。

其中一個,我親眼看過,用了一個日本攝影師,外景拍到下午四點多,攝影師就喊收工,導演看到明明還有一個大太陽,收甚麼工呢?忍不住問了一句。

「色溫不夠了。」攝影師說,太陽的溫度影響菲林的感光,叫做色溫。

導演不懂,心有不服,坐在散工後的麵包車上,轉頭去向副導演說:「喂,明天帶多一點色溫!」

因為導演本身的自信心不夠,才會引起後來外國電影界恥笑香港電影沒有劇本。

劇本是有的,不過導演們喜歡亂改。東聽一句西聽一句,說是收集大家的意見,其實他們自己沒主張。一方面,他們都心知肚明這是他們自己的作品,非拍得最好不可,所以遲遲不作決定,到最後一刻還要修改。修改後用影印機印出,一張張派給演員唸對白,有劇本也等於沒有了劇本。

有時,女明星為了佔多一點戲表現自己,也和導演研究劇本研究到床上去。我見過一個導演在片廠裏大發脾氣。問該女主角為甚麼還沒到?

最後那女的姍姍來遲,向導演作了個媚眼:「你昨晚把我搞得那麼累,我怎麼起得來?」

導演就不出聲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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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場戲是怎麼導的?

美國式的是先打了燈,在任何角度拍攝都行,我們行內叫「天下光」。導演叫演員把這場戲的全部對白都講完,然後再拍各人的中景或特寫,來強調戲的重量。對白也全部從頭到尾講一遍,剪接起來便沒問題了。

歐洲式的導演是先從一邊的全景拍起,拍到演員時,把鏡頭分成一、三、五、七來跳。然後從相反的角度再拍一個全景,以二、四、六、八來拍另一個演員的對白,不必要的不用重複。

從前的香港導演,承繼的是歐洲拍法,這也較為省時,但是中間忽然有個鏡頭忘記拍了,就要叫燈光師再重新打一次燈,浪費不少功夫,工作人員都想大罵,但礙於導演是上帝,不敢出聲。

高手心中有數,一場接一場,節奏流暢,低能的導演臨時竄改劇本,愈拍愈多,最後怎麼剪也接不上。

電影導演認為每一場戲都是他們的精心之作,片子拍得長了,死都不肯剪。片子一長,上映的場次就少了,減低收入。這時老闆和監製們出來干涉,糾紛即刻引起。

「動一髮牽全身!」導演大叫:「你剪掉我一個鏡頭,我就要你的命!」

我通常不要求導演剪一兩個鏡頭,而是把整場戲拿掉。只要接得有理,導演到最後還是會折服的。

好導演的戲像明朝的小品文,每一個字都重要,一點廢話都沒有。壞的,總認為自己拍的一定錯不了,這個鏡頭留長一點,那個鏡頭留長一點,結果弄得整個戲拖泥帶水,節奏慢吞吞,看得觀眾昏昏入睡。

有些導演,拍了幾十年戲,還以為鏡愈短,節奏愈快,到最後看得觀眾眼花繚亂,也不知道他要說些甚麼。他們命好,名氣大,沒有受到淘汰,是種異數,但是在懂得電影的人眼中,是看不起的。

當導演最基本的常識,是如何把一個故事講得動聽,連這一點都做不到,就沒有資格當導演,說故事也不必從頭說起,由中間來也行。像寫文章一樣,有起承轉合,電影也可以用承、轉、起、合的形態來表現,美國的怪才塔倫天奴就是常用這種手法。

從前在邵氏,新導演要開一部戲,邵逸夫爵士會先叫他們把故事用口講出來,說得糾纏不清,就沒機會拍了。

但不是每一個導演的口才都好,有些人想到一個好題材,就請一個叫程剛的導演去向邵爵士講故事,他七孔生情,連帶音響效果說了一遍,結果通過的例子也有。

在邵氏的年代,一部片子拍好,邵爵士來看試片,發現故事沒講好,就叫導演「補戲」,製作費超支也不要繁。這種傳統後來到了嘉禾也一樣,何冠昌先生也叫導演們補戲,做到最好為止。

但對導演來講,補戲是一種恥辱,明明說得那麼清楚,為甚麼你們看不懂?主要原因是導演整天把故事向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,本身當然懂,觀眾不懂罷了。

補戲其實是一種幸福,片子拍得好,功勞歸導演。當今製作費儉省,要補也沒得補。

除了補戲,就是補鏡頭了。這份工作由監製負擔。監製們在每天看導演拍的鏡頭中,要是少了一個的話,請導演補拍。片段的戲雖然零零散散,但監製們已在頭腦裏組織好了,看得出導演毛病來。

舉一個例子,男主角爬到高山上逃命,導演用遠鏡拍他們登山,一不小心,摔了下來。導演又用遠鏡拍他們摔死,剪起來,這場戲就說服力不強。

這時,監製們會要求導演補一個男主角的腳部特寫,他踏到了碎石爛泥,所以摔下來,兩個遠景中插了這個特寫,畫面就救活了。但是一般導演都不能接受這個補救的方法。

導演像一個帶兵的將領,戰士們用甚麼武器他們都應該熟悉,至於這個將領懂不懂得得佈陣,那是質素的問題。但基本上,他們需要甚麼都懂一點。

有些導演的知識有限,又不肯學習,決定錯誤了,還不發現。明眼之人一看,貽笑大方。像一個圈中出名的導演,拍一古裝戲,男主角為人捎一封信,半途遇雨、信被淋濕,字蹟模糊了看不清楚。

他不知道中國的墨有膠質,是不會溶化的,裝裱字畫需要浸水,如果按這導演的想法,還裱得成嗎?

雖然,這都可以說是小疵,全部片好看就是,要好看,就得把故事講清楚。這個導演早年拍了一部特技片,畫面優美,但觀眾不知他要講些甚麼,事經多年,他重拍相同的故事,還是講得不清楚,這證明他並未長進。

我重複強調,電影導演需要看書,從文字化為畫面,是導演的基本功。當今的導演只看別人的戲和MTV,從形象變為另一種形象,是第二輪的形象,看起來總是熟口熟面,三流貨色而已。

從前的導演,多飽讀詩書,拍出意境來。但可惜的是商業性不強,漸受淘汰,每一種行業,都要求生存。要生存,商業的成功,是最主要的因素。我們接下來可談談導演的商業和藝術之間的衝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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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上有多少偉大的導演,像蘇聯的愛森斯坦、美國的格里菲、英國的連、瑞典的褒曼、印度的雷、中國的費穆等等,數之不清,他們的作品在電影藝術史上永垂不朽。

熱愛電影的人都想當導演,而且不是一個小導演,是大導演,大大的導演。

沒有人記得希治閣用的攝影師叫甚麼名字,何況是美術、道具和場務等小人物。一部成功的電影只屬一個人的,那就是導演了。

大家,都忘記電影是團體的創作,一點一滴,都淌著一大班技術人員的血汗。

這些所謂經典的鉅作,當年公映時大部份都不賣座,先死了老闆,誰管他媽的老闆呢?身邊充滿藝術細胞的工作人員都不顧了,還會顧及老闆?

要做一個成功的導演,必須擁有巨大的EGO,也只有這種自我中心,才能突出重圍,一將功成萬骨枯?百萬億骨枯,也不要緊,只要在字幕打上某某人作品就是。

商業上的成功,並不算成功,要全世界影評人都讚許,才是成功。

得獎是天下導演最崇高的夢想,不管是甚麼莫斯科獎,多倫多雷電影節獎,或是亞太影展獎,有獎好過沒有獎。奧斯卡金像獎,更是一輩子盼望的東西。

為得獎而賴著不走的導演多得是,片子在商業上失敗了。投資者漸少,但他們還是拿著劇本到處兜,希望拍出一部更上一層樓的。

自從哥普拉和廬卡斯的崛起,各國導演們意識到商業和藝術可以並重,大家都想拍雅俗共賞的戲,但那麼多導演之中,有幾個史匹堡呢?

香港影業,一向以商業掛帥,成功的導演,是一個片子賣座的導演,所以出現了像張徹一樣,以「百萬導演」見稱的人物。

電影賣座,導演就可以生存下去;票房慘敗,眾多的導演之中一個個消失,香港電影導演會的名冊中,有二百四十三名會員,多少但喜今還能執導的,大家數一數就知道了。

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中,拍出不少很好看的娛樂片,像石原裕次郎的動作,盲俠座頭市的刀劍等等。娛樂觀眾,站得住腳。後來的導演都想得獎,至少來一個本土的「KINIMA旬報」獎。漸漸地,電影不好看了,觀眾不知道導演想講些甚麼,看的人都流失了,整個影壇萎縮,被李小龍、成龍等人的影片打倒,當今的導演意識到非有商業因素不可,又回去拍盲俠片,但已太遲。

台灣也有個輝煌的時代,所拍愛情片賣到香港和東南亞,甚至韓國也大受歡迎。其後又患上日本的毛病,導演們都想得獎,至少來一個金馬,結果走向滅亡。

我這麼說,並不代表我本人不喜歡看曲高和寡的藝術電影,其實我愛到極點,只是我的俗事纏身,也超越了鑽各國影展的年代,不能在戲院看,唯有買DVD回到家裏慢慢欣賞。

大家看DVD,戲院就冷清了,一間間倒閉,是我們愛電影的人最不想見到的事。我要說的是愛電影的人應該接受任何形態的電影,不單是獲獎片。恐怖片、懸疑片、動作片、特技片,甚至於三級片,都得百花齊放,電影業才能繁榮。

電影不應該主宰在幾個想得獎的怪物身上,像美國一樣,當成一種全球皆需的工業,福特汽車,蓋茨電腦,才會發揚光大。要電影業繼續生存,我們必須到荷李活參觀他們的片廠,五層樓那麼高的樓頂,才可搭出景深很長,模仿現實的佈景。和他們的一比,我們的工業,局限於製造塑膠花。

當然導演們可以自圓其說,我們的市場並沒美國那麼大呀!市場是創造出來的,當年功夫片的龐大市場,我們曾經擁有。福特汽車做不出,也可以製造電單車呀。日本的本田,也靠電單車起家。

這要說回韓國了,他們的電影業一向活在荷李活、香港和台灣片的陰影下,但是韓國人的民族性是發奮圖強的,所以創出了傑出的電器產品,汽車也做得不錯,電影電視片集和流行音樂等等,更製造出一股韓風,鎮壓日本和東南亞。

香港電影有很強的根基,尤其是在拍動作片方面。甚麼叫根基?都是失敗經驗的累積。像荷李活拍歌舞片,拍得天衣無縫,我們的動作片,外國觀眾也看不出主角在用替身。咦,人是怎麼飛上去的?香港電影的吊威也吊得真棒。把他們都請來美國指導吧!

我們並不否定導演得獎是壞事,只想說基礎應該打得好,說故事的能力需要很強。看愛森斯坦的手法理論書,他把每一場戲每一個鏡頭事前都分得清清楚楚,連帶效果和音樂都記錄下來。像成為一個作家應該飽讀群書一樣,電影導演也得看遍所有的古今中外經典片子,當一個人研究完其他人的作品,這個人就懂得甚麼叫做:「文章留待別人看,晦澀冗長讀亦難,簡要清通四字訣,先求平易後波瀾」了。

從文字變為形象,總是好事。

可惜的是很多想得獎的導演不是人,他們是怪物,因為他們只看很少的荷李活作品,他們不讀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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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看電影的人,英文叫為Film Bug電影蟲。

天下的電影蟲,都從蛀蝕全世界電影開始,他們從小泡戲院,十一點半接著一點半、四點、七點和九點,連半夜場早場都吃光,逃學是件小事。

一有影展舉行更千方百計弄到戲票,內容看不懂也不要緊,最重要的是看、看、看。

在外國旅行,也專找二三輪戲院,看一些錯過的片子。甚麼鐵塔倫敦橋,簡直是浪費時間。

片子看得多了,走進香港戲院,咦?怎麼拍得那麼差?這個導演應該拉去打屁股!

「我自己來導的話,哼哼,絕對比你好!」這是有理想的年輕人心裏話:「那麼容易,誰不會?」

電影拍攝無法入門,就去外國留學,到藝術大學的電影系或短期電影學院進修。

「你們以為自己已能導演了?」教授笑瞇瞇地問。

大家不敢點頭,但心中還是:「誰不會?」

「好!」教授看得出:「你們用攝影機,先拍一個人從甲點走到乙點。」

「那是小孩子玩泥沙嘛。」學生們想。

遠景變中景,中景變特寫,拍完了放給教授看,他點點頭:「不錯,不錯,現在,你們拍路人A,追著路人B,從甲點追到乙點。」

剪接起來放映的,一下子是路人A向左,一下子是路人B向右,甲點乙點,乙點到甲點,完全錯亂。這時開始洩氣,教授又笑瞇瞇地:「要不要試試,加一個路人C?」

雖說眼高手低,好過眼都不高。但是,手低就是手低,以為自己是導演的人,沒有做過,不行就不行。就算你在電影圈多年,又導過幾部戲,也會製造混亂,像一些飛虎隊的動作片,飛虎隊穿黑衣戴頭罩,歹徒也穿黑衣戴頭罩,結果誰打誰,觀眾看得摸不著頭腦。

荷李活導演大師,也把正派和反派的服裝,分成一白一黑,我們的導演不屑做得那麼明顯,結果只有他自己知道哪一個是壞人,哪一個是好人。

添•布頓拍《蝙蝠俠》時,故意把所有的場面壓得黑漆漆地,真有風格;我們的導演也即刻模仿,夜景奇多,他們根本不懂得人家在黑中也有層次,該黑的地方黑,該亮的亮,以為一切黑漆漆就好,結果真是變成了非洲人晚上抓烏鴉,家中看DVD時,光暗更不明顯,只見畫面全黑,以為電視機壞掉,他們根本不懂得在黑暗之中,也有光和影的存在,為甚麼不看看五十年前拍的《第三個男人》呢?

好了,從電影學院畢業出來,總會拍戲吧?

從前的大學,教的都是理論,又引導學生們走藝術電影的道路,和現實的商業條件完全脫離,令年輕人迷惘和痛苦。當今的學校,開始就要你學會怎麼在電影界生存,像史匹堡和盧卡斯都是佼佼者,但是不能為例,在他們後期的諸多畢業生,有多少個當得了成功的導演?

想盡辦法混入電影圈,從小工做起,再爬上去吧!電影蟲那麼想,也有些做到了。

第一次當導演的怪物,總想創造自己的風格,有的每一個鏡頭都鋪車轆,推前拉後;有的每一個鏡頭都是手提拍攝,搖擺不停,看得觀眾眼花繚亂,是你家的事。

甚麼叫劇本?一劇之本嘛。應該照拍。但是怪物們想做到最好,又沒信心,東聽一句西聽一句,都搖頭說不行,暗地裏還是依人家的意見拍了。「哼哼,都是老子想出來的!」他們自傲地說。

拿不定主意時,就發脾氣了,一切都看不順眼,怪這個怪那個,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。延遲拍攝,讓自己有時間改劇本。

小改不要緊,有時整個劇本都推翻了。在香港的電影圈中,也是經常看到的事。

老闆們那麼傻嗎?就是笨得交關。導演說故事的能力不強,但騙人的本事可是一流:「加了這些意境,一定得獎。得獎的話,賣給外國的藝術電視台,版權加加起來,也是個大數目!」

老闆就讓他們胡作非為了。

愈是怪誕,愈顯藝術家個性。荷李活導演契米諾在拍《獵鹿者》時,工作人員拿了Walkie-talkie對講機聯絡,他心中一煩,把當年還是很貴的幾十部機器都丟進河裏面,他的第二部戲《天堂之門》徹底失敗之後,就沒有人聘請他了。

香港的一些年輕導演也很會耍派頭,第一件事就要戴上一副Ray-Ban的墨鏡,人家老導演戴黑鏡,是因為長期在攝影棚工作,眼睛給強烈的燈光照壞了,我們的只是想出鋒頭,擺架子,電影圈中出現不少這種沒有內涵的怪物,結果只拍了幾部,就從此消失。

一切都成正比,沒有自信心的人,變成自大狂。擺架子的導演的EGO愈大,內心中愈懷恐懼感。「我是不是真的?我是不是真的?」這個問題始終在夜深人靜時,環繞在他們的夢迴之中。

「他媽的!管它幹甚麼!」這是怪物們的答案。外形照充,至到他們像蒼蠅一樣一隻一隻摔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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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要當電影導演並不難,只要記得行行出狀元這句話就行,進入影圈之後,你在任何個部門做得出色,就有機會當導演。

編劇最多,攝影師也很快,從場記做到副導再升上去的不少,美術指導方面一有成績,也可做得了導演。甚至配樂師,只要你有名堂,就有老闆。從演員變導演的無數,不管你是英俊小生或丑角。當今還有很多電視導演轉行的,MTV或廣告界來的也可半路出家。

這麼多人之中,當然有不同的個性,有的很溫和,老闆說甚麼就做甚麼,但一旦成名,即翻臉;火爆到極點,過程之中違反所有原則,李登輝和他們一比,差個十萬八千里。

強烈的自大狂,是需要的,不是這種人,很容易被淘汰。有些在表面看不到,慢慢出現;有些留鬍子戴墨境,一見面就要讓你知道自己是個性格天王。

我在電影圈這四十年,所遇導演無數,見過他們出賣自己,背叛朋友,有的禿了頭,還留旁邊的長髮來遮蓋;有的經常托著下巴,找影樓打光為他們拍下小鬍子;有的斤斤計較,每個戲都要他們先賺,有的專泡小明星。

這些怪物的共同點,是從來不知道有「各領風騷數十年」的哲學,以為可以當上一生一世的導演。

他們從來不知道有一天會倒下去的,也不理會「長江後浪推前浪」這一回兒事,雖然他們做過前浪。

是的,大家都紅過一陣子,後來又如何?

電影導演的生涯是短暫的,但失敗之後,他們還一直在電影圈等待機會。

別的行業還可以東家不打打西家,電影導演高高在上,有無比的權力,要他們改行,難上加難。從前在邵氏有位叫高立的,拍過《魚美人》等賣座戲,後來被公司終止合約,他向我說:「難道要叫我去開的士嗎?」

開的士也好過餓死呀!

壞在這群人不學無術,又不肯折衷,結果只懂得一味,其他甚麼都不會。我很少看到一面當導演一面讀書進修的人。

也有所謂的生存者,誰叫到都行,有多少製作費不要緊,總之不超支,又非常聽話。拍出來的東西當然平庸。老闆覺得不要緊,只要有錢賺就是。但生存者不知道有更年輕,更省,更服從的奴才出現來頂替他們。

沒戲拍了怎麼辦?留在香港苟且偷生,或有點儲蓄移民到外國,默默然度過餘生。他們多數在晚年收一兩個小明星當伴。愚蠢的女人有一天也會醒悟,這種沒有光輝的生活不是她們要的,最後離開導演而去。

怎麼說,還是有人想當導演,這一行,比吸海洛英更過癮。事實上,導演的享受,只是在計劃劇本的過程,拍攝期間也最多幾個月,事後的剪接及宣傳更短,有些導演一拍起戲來就不肯收工,就是這個道理。

但要多久有機會拍到一部戲?當今的製作已比從前嚴謹。一年一部已算豐收。能當時得令,一拍拍二十年的,少之又少。

也從來不知道幾年才拍一部戲的導演,怎麼生活?苦的當然是他們的妻兒,但前面也說過,要當導演,犧牲周圍的人,是常事。家人又算得了甚麼?當今的香港電影,導演片酬已高,不必靠量維生,但也需好好儲蓄,沒有染吸毒、荒淫和賭博的壞習慣,才能過活。但最重要的,還是要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,隨時改行。

導演之中,最讓人羨慕的是外國的比利•懷特,他收藏了大量名畫,一世人吃不完;還有馬榮•李洛,老後投資一家玩具廠,在香港製造,生活無憂無慮。

香港導演之中,出現了張堅庭,他少拍戲後開茶餐廳,一間又一間,也是辦法。但很少看到其他導演擁有這種生存的本領。

很多轉向行政方面,當甚麼獎甚麼協會的主席之一類工作,徘徊在餘輝之中。不過個性使然,監製們要當行政還有點底子,導演做的話,多數搞得一塌糊塗。

還是敬業樂業,當演員比較熟行。像楚原一樣,也活得優哉游哉。天王林也該享受天年,但他還是甚麼戲都拍,有一次看他演反派,劇情要把他投入海中浸死,真擔心導演要求逼真,好在這戲以暗場交代。

電影導演是一份神聖的工作,不能當成兒戲,必須醒覺製作費的超支和賣座因素。為藝術而藝術也行,但要對自己忠實,梵谷式的殉教,有多少人夠勇氣?別妒忌維斯康第這些大師。在外國,可以扣稅,就有很多商人為了出名而投資藝術片,我們還沒有這條件。

所有的行業,都應該認清楚它的弊病才能成為專家。這篇東西獻給熱愛電影的年輕人,希望他們自己知道自己做些甚麼。

像奧遞遜•威爾斯二十幾歲就能拍出《大國民》,是種異數,不是人人身上出現的奇跡,當導演需要多方面的學識以及罕有的天份,更需要絕滅人寰的自我。

你有嗎?好好考慮一下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