悼申相玉

飛大阪的機上,看報紙,得知老友申相玉數天前逝世,傷心不已。

我二十幾歲那年認識他的,在亞洲影展。

當時的電影界,是黃金時代,亞洲的電影製作頭頭,像日本的五大公司:東寶、東映、松竹、大映和日活,與香港的邵氏、台灣的中影和韓國的申氏聯合起來,組織了亞洲影展,是一年一度的盛事。

亞洲影展在各個大城市輪流舉行,日本辦得最多,其餘的在台北、曼谷、吉隆坡、椰加逵和今日的首爾,當年的漢城。與其說電影展,等於是大派對,各國分肥豬肉,大家有獎,評審員只是傀儡。我是新加坡代表,其實主要任務,是派來與各國的評判溝通,分配甚麼人得甚麼獎。

在漢城,招呼我的就是申相玉了。早年在東京藝術大學畢業,返國後當導演,一炮而紅,有金童子之稱,和最著名的女明星崔銀姬結了婚,成立申氏製片廠,製片多部,儼如電影大亭。

參展的片子,一說有點藝術性,必然死得人多,不是男主角就是女主角,或他們的兒女,都得甚麼肺癆、吐血之類的絕症。當年生癌,還沒有那麼流行。我曾經開玩笑說,與其叫為亞洲影展,不如以亞洲醫院稱之。

但是申相玉的電影不同,第一次看到的叫《夢》,說深山有間寺院,年輕和尚跟老師父修行。一天,美麗的公主和宮女來到朝拜,年輕和尚看得呆了,老僧見他動了凡心,罰他在小室中懺悔。小室建於兩座岩山之中,下面大浪沖天,單調的崩崩崩巨響之中,和尚昏昏入睡。

接是冒了生命,為公主爬上高山採下一朵紅花,又和公主私奔,躲入僻野生兒育女,但最後還是被皇帝將領追蹤到了,亂箭刺死。

一醒,和尚還是在小室裏面,做了一個夢,繼續和老僧敲木魚唸經拜佛。

申相玉的電影拍得非常優美,又富有禪味,的確與眾不同,我對他產生了無限的敬意。因為我們能以日語溝通,以後的港韓合作電影,很順利進行。

從前的戲,一遇到雪景,就去韓國拍,耶氏與申氏合作多部,由我監製。每次去,申相玉都派他的工作人員給我用,那是一群任勞任怨、從來沒見過那麼勤力的電影人。他們都崇拜申相玉,一休息,大家喝酒,就唱申相玉導演的《紅色圍巾》中那首主題曲。

那年代,生活在台灣和韓國的藝術工作者,都受政府管制,應付那些貪官,花的精力比在劇本上更大。韓國要買外國片,得自己製作多部,才有一片的配額。有鑑於此,申氏需要大量生產,由我湊合,申相玉派了一大隊工作人員來香港,製作甚麼戲都參與。他和我的接觸更加密切,兩人之間的友情愈來愈堅固。

一天,他的妻子崔銀姬在香港神秘失蹤,是申相玉告訴我她是被北韓綁架走的。那時候,他與崔銀姬的婚姻已有名無實,申相玉在外面和一個小明星有了孩子,但沒對不起老伴,為她萬分焦急。

在南韓,申相玉有許多電影界的敵人,他們都乘機攻擊他,說他與北韓私下有交易,才會發生此等事。政治局不斷來調查申相玉的行蹤,逼得他走投無路。

我們一齊喝通宵。凌晨,他說永別時候到了,我們互相擁抱。傳說中,申相玉也是被北韓綁走,但是我的推測,是他自動前往,看看是否可以把老妻救出。

之後,就一直沒聽到他的消息,南韓謠言紛紛,我一打聽申相玉這個名字,大家都啞口無言,怕被政治局拉上關係。那個和他有孩子的小明星,據說也因生活困難,要以賣淫為生,我多方想在經濟上幫她的忙,不得要領。

終於得知他在北韓拍的政治宣傳片能夠在日本上映,才鬆了一口氣。在南斯拉夫拍戲時,聽到他人在匈牙利,也特地去找他,但沒見到面。

由北韓逃出來的大新聞,傳遍世界,為他高興之餘,又有人說他回到南韓,被政治局抓去,拷打之下,變成植物人。為此,我曾經多次落淚。

最近十多年,申相玉和他的妻子來到香港,我見到他們無恙,才真正地安心起來,大家又擁抱了。

原來,他們在維也納逃進美國大使館,過程比電影劇本還要精采。美國人對金正日這一個人一無所知,找到最接近他的申相玉,能套出種種情報。申相玉把知道的全盤講出之後,中央情報局為他們做了線人移植工作,改名換姓地安頓他在小鎮中生活。申相玉姓SHIN,中央情報局怕被北韓殺手追,要他改一個美國姓,但申相玉只肯改為姓SHEEN。

最後,他們夫婦,回到韓國。我們雖然沒見面,每年的聖誕卡和賀年卡總是不斷的。至到最近,我想起他,又帶團到首爾去,大家通了電話,因為俗務纏身,沒機會重逢。

一下子,聽到他死了,享年八十六歲,我痛恨自己,沒去見他最後一面。這個經驗告訴我,老朋友了,應見時要儘量去見,不然就來不及了。也慶幸,住在香港這個自由自在的地方,避過當年蔣介石的白色恐怖,和南北韓那種野蠻,更不必去談柬埔寨的殺戮了。同是電影人,我們是多麼地幸福!永別了,申相玉兄。請安息,你在韓國電影史上,是留名萬世的,可以瞑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