懷念李翰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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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今出了很多邵氏電影的DVD,裏面少不了李翰祥導演的片子,許多朋友看了《傾國傾城》,嘆為觀止。清宮片當年去不了外景,全部在廠棚中拍得那麼精細,是多深的功力!要我聊聊關於李翰祥的二三事。

第一次聽到李翰祥這個名字,是看了他首次導演的黑白片《雪裏紅》,時為一九五四年,戲裏的人物個性鮮明,在困苦環境中掙扎,加上強烈的鏡頭調度和攝影,實在有別於一般婆婆媽媽,忽然唱起歌來的電影。

後來去了日本,看黑澤明導演的黑白片《在底層》,才知道劇本改編自俄國小說,李翰祥很受它的影響,片中處處可見黑澤明影子。

李翰祥出生於一九二六年,遼寧錦州人,曾在北京國立藝專繪畫系修習西洋畫。到了香港後當美工,甚麼事都做過。心中,他最喜歡的是當演員。表演的天份使到他喜歡在現場教戲,明星們做不出的表情,李翰祥一定演給他們看。這下子可好,拍特寫時鏡頭和演員的距離很近,只有站在他背後看,李翰祥的示範完全浪費掉了。

仔細觀察才能捕捉李翰祥的表演,像岳華演他拍的《賺蘭亭》一段戲,樣子是演蕭翼的岳華,但一舉一動都是李翰祥。

《賺蘭亭》這段戲也是由唐朝嚴立本的一幅古畫啟發的,搞美術出身的李翰祥,將畫中人物的扮相、衣著、髮飾、傢具等等,完全一模一樣重現。當今的香港導演之中,已少有這種功力了。

為甚麼那一年代的戲那麼好看?每一個畫面都有新的造型和意境嘛。這是因為導演們的文學根底都打得好,像陶秦、羅臻、秦劍甚至張徹,都是飽讀詩書的人,他們的形象是由文字變出來。不像新一輩導演不看書,只看西片和MTV,拍出來的當然是人家用過的第二代形象,永遠有熟口熟面的感覺。

李翰祥是個書迷,尤其愛讀《金瓶梅》和《聊齋誌異》,前者讓他拍出《金瓶雙艷》,瓶兒被張開大腿綁在葡萄架上,西門慶扔提子進她陰戶的那場戲,看得當年還是學生的文雋鼻血大噴,差點昏了過去。後者讓他拍出《倩女幽魂》,沒有特技,也能將那怪異的氣氛完全帶出來。層次之高,和重拍的差個十萬八千里。

拍了第一部戲之後,李翰祥平步青雲,繼績的有《馬路天使》、《水仙》、《黃花閨女》、《窈窕淑女》、《移花接木》、《春光無限好》、《丹鳳街》、《紅菱兒》、《全家福》、《殺人的情書》、《給我一個吻》、《妙手回春》等等,從片名就可看出種類之多,任何題材一到他手上都可變成一齣好戲。

直到了五八年底的《貂蟬》,李翰祥才真正成為所謂的大導演,票房的成功,令到電影大享邵逸夫先生對他極有信心。當年大陸首次開放,讓黃梅調的片子在海外公映,李翰祥對這種新發現的戲曲感覺敏銳,即刻向邵先生建議拍《江山美人》。這部戲在五九年公映,得到空前的賣座紀錄,《扮皇帝》那首曲子,至今還有很多人唱。

之後,李翰祥轉變戲路,拍了《兒女英雄傳》、《楊貴妃》、《王昭君》、《一毛錢》等片子。六○年的《後門》則專為得獎而拍的,而《武則天》則得到法國康城特別獎。

順帶一提,《楊貴妃》本來想和日本東寶公司合作,日本版由溝口健二導演,終於沒談成。我去過東寶總公司的辦事處,看到有關楊貴妃的參考資料,滿滿的一櫥櫃。

我從新加坡路經香港,由顧文宗先生帶去邵氏片廠走走,職員餐廳裏穿著古裝的女主角穿梭,身後帶了幾個白衫黑褲梳長辮的順德傭人,好不威風。在那裏也見過李翰祥,氣燄非凡,有些老導演走過向他打招呼,李翰祥不瞅不睬。

到了一九六三年,這是李翰祥生涯中最高峰的時期,導演了《梁山伯與祝英台》。

拍《梁》片的動機也是來自大陸的一部黃梅調電影,它的製作成本低劣,但演員們的唱功一流。李翰祥重拍這部戲時有大量的資金支持,在鄒文懷和何冠昌先生的游說下,大膽地起用當年還是籍籍無名,只拍過福建語片的凌波反串男主角,公映後轟動了聱個東南亞。台灣首次接觸黃梅調,觀眾更如癡如醉,有個人看過一百三十幾遍。

在第二屆的金馬獎影展中,片子得獎是當然的事,但是凌波反串的梁山伯到底是封給她最佳男主角或女主角呢?男主角也好,女主角也好,要是不得獎的話,即刻引起暴動,如果你沒有目睹當年觀眾的狂熱,是不會相信的。

談起《梁》片,有個小插曲,最後墳墓爆炸,男女主角化為蝴蝶的戲要靠特技,當年只能在日本拍。我是邵氏駐日本的經理,也兼當翻譯,帶了李翰祥和攝影師兩本正一齊從東京出發,在京都的東寶片廠拍攝此場戲。

片廠中有一個自動販賣拉麵的機器,投個銀角,紙碗掉下,裏面有乾麵,繼而注湯,即可進食。午飯時,李翰祥對著這副巨大的機器,不相信就是不相信,認為裏面一定藏著一個人,跑到機器後面看了又看,最後還是研究不出端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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拍了《梁山伯與祝英台》之後,李翰祥簡直是呼風喚雨的天之驕子。這時,他不管與邵氏有沒有合約,獨自跑到台灣去闖將他的新天地。

邵氏和他打官司,但是英國法律鞭長莫及,動不到身在台灣的他。李翰祥用了大堆頭明星拍《七仙女》,邵氏不本甘示弱,也拍同名同戲,把十個攝影棚都搭了同一部戲的佈景,由幾個導演輪流爬頭趕出,一方面又在法庭申請禁制令,令李翰祥受到第一次的挫折。

一部片的失敗並不代表一切,李翰祥繼續拍他的戲,組成國聯公司,五年內出品了二十多部電影,並起用了不少人材,像宋存壽、張曾澤等,從而加速台灣影業的發展。他自己導演了《狀元及第》、《冬暖》、《富貴花開》等片子。拖垮國聯的是《西施》,重用了新人江青扮演,調動台灣士兵拍攝,一意要拍到千軍萬馬的戰爭場面,但片子上映,票房一塌糊塗。

拍《西施》時,李翰祥在中國電影史上第一次發行股票,讓群眾當老闆,許多看了《梁山伯與祝英台》的國民黨老兵都購買了,結果虧了一生儲蓄。但這是願者上釣,也不完全是李翰祥的錯。

電影大亨的理想幻滅後,李翰祥還是留在台灣,為國營電影公司拍了《揚子江風雲》、《鬼狐外傳》、《八十七神仙壁》等片子,其中甄珍主演的《緹縈》最成功。又在《喜怒哀樂》中,由胡金銓、李行、白景瑞等四個導演,一人一段。李翰祥拍的「喜」,成績最佳。

但這也是李翰祥人生中最低沉和經濟最差的時期,他已在台灣站不住腳,回到香港來了。

沒有甚麼大製片公司肯支持他,李翰祥最拿手的是無中生有,東湊西湊地用幾個小故事拍獨立製片的《騙術奇談》(一九七一),賣座一好,他追擊,拍了《騙術大觀》,香港人最喜歡看賭和騙的戲,李翰祥騙了他們的戲票。

拍這兩部戲時,製作費減至最低。李翰祥一生培養了不少演員,這時都是大明星,拍拍膊頭,大家都樂意幫個忙,象徵性地收了一個紅包當片酬。

最記得的一場戲,是理髮店徒弟學功夫,師傅拿一個西瓜出來讓他剃,一到午餐時把剃刀往西瓜一插,吃飯去也。徒弟真正為客人剃頭時,到了中飯,他也照做了。這與騙術無關,是李翰祥在北京時道聽途說得來的靈感,反正他想到甚麼拍甚麼,無拘無束,這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導演才能做到的事。當今導演,說故事的本領一般上並不高。

李翰祥的復活,令到邵逸夫先生對他重新感到興趣,邀請他一齊吃飯。兩個老敵人見面,一笑泯千仇。話雖然這麼說,主動的還是邵先生,他愛材如命,為了拍好片子,過去的一切仇恨都能忘記。李翰祥出賣過他,對抗過他,但他不介意,這不是其他人所能做到的。

李翰祥提出的是《大軍閥》,由誰來演呢?當年許冠文在電視上的《雙星報喜》極受歡迎,李翰祥要用他,其他人都反對,那個極現代感的演員豈能扮演一個清末的人物?李翰祥說甚麼人一到他手上,都有把握拍得像樣。

《大軍閥》在一九七二年順利開拍,當時我從海外被調回來當製片經理,有麻煩事我就要上陣,片子鬧出亂子來。

怎麼一回兒事?女配角之一的狄娜拍到一場戲,李翰祥要她露出一個屁股來。狄娜說這事前沒有告訴過她,李翰祥說這個形象也是從西洋的采臣名畫得來,不穿衣服的女人躺在沙發上,只見裸背,回頭微笑,他反駁說意境很高,人家幾百年前已經畫了出來,當今是甚麼年代?

狄娜關自己在化妝室中哭著不出來,攝影棚中上百個演職員在等待,問題怎麼解決?

我硬著頭皮跑去敲門,狄娜紅著眼聽我要講些甚麼。我只有說:「你不拍這場戲當然有你的理由,我費多少唇舌也說服不了你,但是職責所在,我非來不可。人家問起,你就說我來過,盡了我的力叫你拍就是。其他的你自己做決定,我走了。」

大概狄娜看我這個小伙子說得可憐,也就乖乖地走進片廠,把這場戲拍了,出DVD時,請各位記得看。

片子公映,賺個滿缽。跟著的一連串李翰祥導演的戲:《牛鬼蛇神》、《騙術奇中奇》、《北地脂胭》、《一樂也》、《港澳傳奇》,部部都賣錢。

在半島酒店大堂喝下午茶時,一個身材高挑,皮膚潔白,大眼睛的女子走過,李翰祥眼睛一亮,即刻請她當《聲色犬馬》的女主角。白小曼光芒四射,又肯脫衣服,被譽為最有前途的艷星,不料電影上映未幾即自殺身亡。

後來幾部風月片中,李翰祥找不到又漂亮又大膽的新鮮演員,也又厭惡整天在片廠搭佈景,他和我一齊到韓國去,採取那邊的宮廷當背景,又挑選了年輕美貌的韓國明星李海淑當女主角。這部戲岳華也有份演出,我們到達當晚一齊去小店吃活生生的八爪魚,嘴裏給牠的爪吸住的故事就在當時發生。

李翰祥一到漢城,甚麼關於拍攝的事都不談,就先鑽到專門賣古董的安國洞區去,這裏選那裏擇,一間走過了又一間。我年輕氣盛,罵道:「這麼不負責的導演哪裏找?」

那時還不知道,李翰祥對古董的著迷,是那麼厲害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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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翰祥的家,就在邵氏片廠對面的那排兩層樓的房子,叫為「松園」,狄龍也買在他隔璧。

走進「松園」,堆滿明式傢具和清朝杯杯碟碟,連走路的地方也沒有,比摩羅街的古董店還雜。所有古董,並不每件都是真的。李翰祥和我在曼谷拍外景時,故態復萌,一下飛機就去找古董。他儼如專家,一看到甚麼甚麼紅色陶瓷,即說出它的歷史和產地,真假跑不出他雙眼。高價買了一兩件,便捧到酒店,愈看愈不對,叫我拿去古董店換回現金,我說哪有這種蠢事?

在他的家裏眾多的字畫中,有一幅小小一尺見方的,是齊白石的畫,我認為是齊老一生代表作。畫中頂上不留白,用毛筆掃了幾下,底部完全空著。仔細一看,才知道是一群小魚爭吃水面上的浮萍,題款是齊白石送給徐悲鴻的,不是得意之作不會送給同行的大師。可惜這幅畫已不知所向,要是貪心的話,請他轉讓,也許他會出手。李翰祥知道我學篆刻,送給了我一箱古印,盡出歷代名家之手,但後來拿給馮老師一看,即知是後人所假。

古董堆中,藏著一個Movieora剪片機,當年私人擁有,李翰祥還是導演中的第一個。片子拍得過長,入場次數減少,影響收入。邵先生叫剪接大師姜興隆縮短,李翰祥反對,但導演始終要折服給片商,修剪的工作就由我到李翰祥家進行。我跟隨姜興隆多年,也學到一點東西,李翰祥聽我說得有理,也就下台階地和我一齊把整場戲拿掉。

工作至夜,李太太張翠英留我吃晚飯,李家的菜一向在電影圈中聞名,許多佳餚,現在想起來,沒有吃過更好的。

飯局中張翠英說給我聽:「有一年窮得不知道怎麼過,除夕晚上借了一筆,我們在家等著還給債主,李翰祥那個傢伙竟然拿來買古董!」

張翠英本身也是位演員,以潑辣見稱,沒有當過正,但是演技出眾,留深刻印象。和張翠英結婚之前,李翰祥有過一妻,生女兒李燕萍,也在片廠負責服裝工作,我們在宿舍裏常一齊打台灣牌,在她口中也常聽到一些李家往事。

住台灣的時候,李翰祥和女主角鬧緋聞,張翠英一氣之下,在眾人集合在家裏時忽然赤條條地走出來,這件事有人看過,千真萬確,可見張翠英個性之剛烈。她一生服侍李翰祥,有誰和丈夫作對,即刻伸出尖爪來,是位了不起的女人。

在邵氏的那幾年中,李翰祥心臟病發作,差點死掉,邵逸夫先生一聽,即刻送他到美國西埃山專科醫院治療,一切費用由公司付出。開刀後的李翰祥,救回一命,但價值觀完全改變,說話不算數,認為每一天都是賺回來的,所有的東西都是人欠他的。他大魚大肉,繼續放縱自己。

李翰祥有戀腳狂,一向為小腳著迷,在他的片子中三番四次出現,尤其是當女主角做愛時,更喜歡描寫她們的腳吊在蚊帳的金鈎上。

有一次和他到泰國出外景,拍完戲後到一家「無手餐廳No Hand Restaurant」去吃殘廢餐,由女人餵著進食,自己不必動手。一走進去,有個大金魚缸,裏面幾十個佳麗,李翰祥看到一個面貌娟好的女子,就指訂了她。飯後跟入酒店房,忽然女的大叫,原來是李翰祥把她趕走。問明原因,李翰祥說:「那麼一雙大腳,腳趾又像葵扇一樣打開,恐怖到極點!」

拍《傾國傾城》時,重用台灣新人蕭瑤當女主角,男的是狄龍和姜大衛,分別扮皇帝和小太監,周圍的人都在冷笑:「兩個武打明星,也會演戲嗎?」

但是在李翰祥的指導之下,兩位演員的成績斐然,內心表演俱佳,粉碎一般人的偏見。

戲裏演鄭孝胥的,是張瑛,為粵語片紅牌,所主演片子無數。粵語片變殘,張瑛生活困苦,迫得出來賣保險,再也沒機會踏入影壇,但李翰祥一選角就想到他,張瑛的背景和年齡均適合演這個角色之故。

我在片廠的餐廳遇到張瑛獨自一人喝茶,上去和他聊兩句。與這群老牌明星談天,樂事也。張瑛告訴我:「當了那麼多年小生,現在才知道甚麼叫演技,都是李導演讓我開的竅。」

《傾國傾城》拍完後再開續集《瀛台泣血》,還有《捉姦趣事》、《洞房艷史》、《拈花惹草》、《騙財騙色》、《風花雪月》、《乾隆皇下汪南》、《金玉良緣紅樓夢》等片子,後來離開拍獨立製片。

在邵氏時,推薦了台灣認識的資深記者許家孝來當宣傳主任。許家孝之後轉職《東方日報》副刊總編,鼓勵李翰祥寫回憶錄,他在龍門陣副刊版上的《三十年細說從頭》, 以專欄形式的短篇寫了幾年,結集成書,是參考李翰祥一生的好資料。但自傳總是誇耀自己,李翰祥的另一面是看不到的。

李翰祥說故事的技巧高,就不注重電影手法了。為了顯示宮廷的鉅大,他愛用廣角鏡,以為甚麼東西都拍得下來就好,處處變了形也不管。獨立製片時期為了節省時間,也不鋪車軌了。凡是要強調的鏡頭都是zoom來zoom去,這種低劣的過期手法,大陸開放後導演們一看,驚為天人,紛紛模仿,反而貶低了鏡頭穩重的胡金銓,實在不該。

對李翰祥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戲癮,有時忍不住還在別人片中客串一下,拍了《秀才遇著兵》、《運財童子小財富》等片。

在《武松》一片裏教台灣明星汪萍演潘金蓮,最後被武松一刀刺死,汪萍怎麼演也演不出。李翰祥講戲:「她一生愛武松,一直渴望和他來一下。這一刀,就像操進她的啤裏!」

說完李翰祥教了一個欲死欲仙的表情,汪萍照做,得到金馬獎女主角獎。

李翰祥幾年前逝世,已不記得是何時何日。懷念著他以為他還是活著,沒有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