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鄉

《楢山節考》的確拍得不錯,也得了一個大獎。這部片子令我想起《望鄉》,它才是我真正喜歡的日本電影。

《望鄉》的原名叫《山打根八番館》。八番,八號的意思,山打根八號門牌,是妓院。

故事敘述一個社會工作者圭子,老遠地跑到一個叫天草的鄉下,因為她聽說過在戰前,當地有很多少女被賣到南洋去當妓女,而其中還有些活著,她想去訪問她們。

經過重重困難,她找到了一個叫秀子的老太婆,孤單地生活在一個小房子,只有一羣貓和她做伴。

秀子起初對圭子很敵視,後來兩個女人做了朋友,秀子才把當年做妓女的一段往事告訴了她……

故事雖講妓女,是部反戰電影。它揭發了日本愚蠢地想侵略外國的政治污點,為被軍人犧牲的日本人控訴,寫出了他們的悲憤——在異鄉死去後,墳墓還要背向祖國。

導演熊井啟是一個高級知識份子。最初入行,是在日活公司當編劇,日活當時以動作片出名。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,石原裕次郎主演的電影部部賣錢,公司也肯花製作費,為了拍一部叫《遙遠天空下的夢》,先讓編劇到外景地考察,於是熊井啟被派到新加坡來。

我負責帶熊井啟到各處看外景。

一天,他忽然問:「新加坡有沒有日本人的墳墓?」

「有呀!」我想起在板橋神經醫院附近,就有那些方塊碑石,把他帶去。

熊井啟在日本人墓地前站了很久,進入沉思。

「太平洋戰爭的傷痕未癒,日本又發動了經濟侵略!」熊井啟嘆了一口氣:「看歷史,在明治初期,日本已在做這些壞事。軍國主義者拚命搶外滙,甚麼大學眼藥,甚麼仁丹,都是他們的傑作。最可憐的,是一羣被迫良為娼的少女,她們給龜奴由天草島、島原半島等地方送到山打根、馬來亞、新加坡去賣淫。這個墳墓,躺著許多這種人,有一天,我一定要拍一部電影,為她們伸冤!」

熊井啟後來由編劇升到場記、副導。最後正式當導演,所拍之戲,大多數有點社會意識。

十年前,日本的一本很有份量的月刊《文藝春秋》發表了一篇叫《山打根之墓》的文章,描述天草老妓,作者是山崎朋子。熊井啟讀後很興奮,他知道從前在新加坡許過的願望有可能實現,馬上跑去找山崎。

山崎說這只是一篇傳記,難於成為有劇力的故事片,比方說寫年輕時代的妓女,書中只有數行,怎麼能夠將這人物發展?熊井啟已有構想,他說老妓女年輕的戲一定要加多篇幅,在賣笑中也得到客人的愛情,但結果被客人所出賣了。不但如此,出賣她的人還有她的家屬,還有她的國家。

多次的游說下,山崎終於同意,把版權賣給熊井啟。

這個計劃和專攪舞臺劇的團體「俳優座」商量後,俳優座即刻贊成投資演員和一小部份的製作費。錢還不夠,熊井啟跑去找東寶,東寶一聽是由一本社會工作研究資料改編的劇本,搖搖頭。

熊井啟的前兩部戲為東寶拍的,也替他們賺了錢。三番四次地爭取,答應了許多無理條件,東寶最後才同意出籌備費。

拿了這些錢,熊井啟找名編劇家廣澤勞寫劇本,廣澤花了四個月時間交出作品。熊井啟跑去山打根看外景,回家後怕東寶沒有信心,把劇本改寫數次,發表在電影旬報雜誌上。

廣澤勞看到後很生氣,他不贊成導演把秀子年輕的戲加在裏面,他說重點應該放在兩個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女人:一個是住在城市裏的年輕知識份子,一個是飽受折磨沒有受過教育的老娼婦。結果,廣澤批評導演把名字也放在編劇裏,他把沒經過修改之前的劇本刊登,特地聲明這並非兩人合寫,而是自己的創作原本。

兩個劇本我都讀過,相差不太大,我贊成導演的選擇。

這件事鬧得風風雨雨,倒是帶來好消息,東寶決定投資,片子順利開拍。

「俳優座」在東京的六本木有個小劇場,栽培了許多優秀的演員。這個團體的團員多數是讀書人,由公演的話劇賺來的錢並不多,他們一班出了名的演員如仲代達矢去拍電影,片酬都交「俳優座」,毫無怨言,只拿低微的月薪,但有一個理想。
栗原小卷也是其中之一,當時她大紅大紫。之前拍過《川忍》一片,為劇情所需,全裸演出床上戲,身材極美,俳優座建議她來演年輕的妓女秀子。

但是導演熊井啟認為秀子年老後由巨星田中絹代演,如果用有名的栗原,形象就不容易溶和,所以,選中了新人高橋洋子,栗原派去擔任社會工作者的圭子。

全片最難討好的就是這個角色,單獨的戲給高橋洋子佔去,與高手田中絹代演對手戲,又給田中吃得光光,但是栗原沉著應戰,中規中矩,成果不過不失,這完全是因為她有一份熱誠的工作態度。

高橋洋子就很突出。片中有一段戲是她在浴室中,偷聽到她的哥哥和嫂嫂的對話,他們是靠她用血肉換來的錢養活,但反而怕她是妓女而給同鄉笑話。通常這種戲的處理是一哭二叫三上吊,但是導演讓高橋洋子壓抑著,在感情崩潰之前,把自己整個頭浸在浴桶中,不讓兄嫂聽到哭聲。

還有一場是在妓院中被出賣,天下著大雨,她裸著全身奔入院子痛哭,戲是那麼自然和必需,刪剪這場戲的國家,是落後的國家。

老年的秀子,由無懈可擊的田中絹代扮演。在那骯髒的小屋中,兩腿分叉地跪在榻榻米上,天下已經沒有演員能做到那麼入神。老妓女一生的苦難和波折沒有令到她憤世嫉俗,田中的演出是她保持著一份天真,愛她那羣貓,為不肯與她見面的家人祝福。她沒有否定生命。

拍完了《望鄉》,田中絹代筋疲力倦,她從來不向工作人員透露她心身的壓力,片子拍完不久,她便死去。

當時,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:「最難演的,是和那羣貓的對手戲。」

在日本做事時,我曾經跑到片廠去找熊井啟。

他一看到我,緊緊地抓著我的雙手:「我的願望,到底實現了,這是一件多麼令人興奮的事!」

我點點頭。

「片子拍了,上映時能不能賺錢我不知道。」他笑著說:「我只知道我已經盡了力,拍了一部我喜歡的電影,一部對得起觀眾、對得起我自己的電影。」

「下一部呢,有甚麼計劃?」我問。

「還不知道。」他說:「我在攪一個劇本,想拍日本人到中國去的故事。」

這個構想,後來就演變成他到大陸去拍的鑑真和尚的戲。

我們走進廠棚去看一個山打根街道的佈景。美術師走了過來,熊井替我們介紹。

「你是由南洋來的,一看就知道這堂佈景搭得很假是不是?」美術師木村威夫問道。

我安慰地:「還好。」

他搖搖頭:「現在的山打根也看不到那個時代的東西。我找了五十多本參考書,結果還是不像樣。」

佈景有一個圓型的跑道,我起初不明白為甚麼要這樣搭。等了一會兒,導演開始叫臨時演員試戲。

這一場,拍一大隊日本海軍,經過街道趕著去召妓的戲。只用三十多個演員,他們圍繞著佈景那個圓圈,跑了一圈又一圈,在鏡頭中看起來,就是一大支軍隊,至少有二百人,才知道佈景師下的心機。

拍完後,熊井又拉著我問長問短。

「不要做甚麼行政工作了!」他說:「你不如來跟我做副導演,拍一部好電影!」

我沒有那麼做,亦談不上後悔,只想當時要是和他幹上了,生命一定會充實得多。

《望鄉》上映,我看了流淚。

這部電影,正如我的好友曾希邦所說:「望鄉令人重新想起電影原來可以這麼嚴肅的,這麼美的,這麼強烈的,這麼有意義的。」